Cynthiass

【法扎*马戏之王】 滑稽戏

马戏团长米扎特*宫廷艺术家萨列里,马戏之王梗,与米团无关! 

 一

      维也纳的冬天一如既往被白雪覆盖,枯裂的树枝被寒风折在地下,光秃秃的泥土被马蹄与车辙碾压翻起,显出难看的褐色。一片肃杀的冰雪世界里,只有维也纳富丽堂皇的宫殿烧着暖融融的炉火。世界最顶尖的乐师组成的皇家乐团永不停歇地奏着,在谈笑声与碰杯声中尽心尽力地做着陪衬。

     人们在欢声笑语中推杯换盏,绅士们摇晃着杯中红酒,漫不经心地赞颂着新皇约瑟夫二世的英武,淑女们在层层裙摆下悄悄舒展着双腿,用绘制着艳丽图案的折扇遮挡着满面红晕而咯咯发笑。桌上的美食热腾腾冒出香气,与上流人士们的香粉气味混杂在一起,融成了令人陶陶欲醉的味道。 

      距此不远的市里,人们窗门紧闭,却也不能阻挡寒气从一切缝隙里钻进屋子,掐进骨头里。主妇们搜尽了家中所有的财帛,换来麻布碳火与过冬的粮食,但仍然不得不忧虑地向丈夫抱怨生计的难捱。清晨的集市上只有卖报童嘶哑着嗓子的叫卖声,被寒风撕扯得几乎难以辨别。 

      这是维也纳年复一年的冬季。但今天,有什么不一样了。 

      格雷家的小儿子早早地从床上睁开眼睛,被腹中的饥饿搅得睡不着觉。他不打算发出任何声音,省的母亲向他唠叨什么感恩父母节俭度日的大道理。于是他为自己编造了又一个故事,故事里自己成为了骑士打倒了总是骂他的屠夫汤姆——就在这时,他的故事被打断了。 

      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地平线的边缘来了,先是隐隐的地面震动,然后是低沉的隆隆声响,就当格雷的父母从睡梦中惊醒,以为上帝要在这寒冬的酷刑上再加一层地动的苦难时,一道尖锐的,前所未闻的鸣叫声刺破了空气。 格雷钻到了窗户边,不顾母亲的呵骂推开了窗子。“象——”他叫了起来。这是他在书上看过的,大象! 

      远方行来的不只是象,更像是一支军队——大象的背上覆着厚厚的波斯毯,毯子上一个戴着高礼帽的红色身影摇摇摆摆。他的身后是许多辆马车,为了抵挡寒风而用厚厚的布裹住了窗子,教人看不见里面坐着谁。再之后又有数量车拉着千奇百怪的东西——长长的木头架子,黝黑的铁圈,层层叠叠的油布,还有些说不上名字的玩意儿。

       整个维也纳被惊醒了,它警惕地凝视着外来者,屏息等待对方的靠近。但那支队伍在距离房屋远远一段距离的位置停下了,那戴着高礼帽的身影灵活地从大象的背上滑了下来,格雷打赌他比自己曾经见过的兔子还要敏捷。高礼帽对着身后的马车大声说了些什么,于是马车上的人三三两两地下了车,开始把运载的东西搬下来,忙忙碌碌,热火朝天。

       小格雷的视力最好,他没有像母亲一样在油灯下补衣服熬坏了眼睛,也没有像父亲一样被狩猎的浓烟熏坏眼睛,所以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妈妈!那个女人长了胡子!”格雷的母亲回答道:“哦,那他就是个男人。”“可她穿着裙子!”“也许那是件长袍,格雷。” 

      不知有多少人掩在窗户后好奇地看着那支队伍安安稳稳地驻扎。一个巨大的帐篷被搭了起来,后面是一溜小帐篷。几只火把被插在巨大帐篷门口的雪地里,仿佛庄严地邀请人们一窥究竟。最后,一个高大的身影——格雷想说那个人大概得有两米高,但他可不想再被母亲嘲笑一通,何况,隔着这么远,他又怎么说得准呢——那身影将一幅横幅挂在了帐篷大门之上,上面的字不知用了什么红色颜料写成,在白雪地里鲜艳得过分,字体张牙舞爪,叫小格雷辨认了半天才敢念出来——“马——戏——团!” 

      然后那支队伍彻底平静下来,只有帐篷里偶尔传来人声,仿佛在开一个盛大的聚会。而维也纳的市民们很久之后才迟缓地,慢吞吞地开始了一天的日常。

      第二天一早,格雷照旧被饥饿磨醒——十四岁的男孩子最容易饿,也最不容易吃饱。就在这时,他听见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许是老鼠!他一跃而起跑到门口,却看见门缝底下有人正试图塞进一张纸片。 格雷犹豫了一下便打开了门。啊!是那个高礼帽怪人! 他有一头毛绒绒蓬乱的金色头发,被高礼帽压着,从侧面支棱出来,而他的脸——他的脸简直像是画出来的。他的眉毛由黑色的笔画成,而他的眼眶,用极黑的颜色夸张地涂满了整块皮肤,这让格雷想到了书上见过的骷髅。但骷髅绝不会长得这么好看,更不会在颧骨上方贴上两串金色的星星。他脸颊两侧的星星在晨光下熠熠发光,比维也纳最美丽的女爵的首饰还要好看。他的眼睛是温暖的棕色,里面闪烁着(让格雷想起隔壁马克家狗狗眼睛的)真诚。裹着他的是一件鲜红的风衣,格雷谨慎地判断这件衣服是某种绒布做的外层,而上面绣着的是金色的,绕来绕去的花纹。他里面套着金色的马甲,下身如同所有维也纳绅士一样穿着紧紧的裤子,只是裤子上也绣着同样的金色花纹,哦,还有一双闪闪发光的靴子。

      他穿的太神气了,以至于格雷忍不住蜷缩起了穿在拖鞋里的脚趾,为自己灰扑扑的睡衣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但就在这时,这个怪人捏着手上的纸片,行了一个快速而繁复到格雷根本看不清的礼,最后整个人像对折起来了一样,夸张地将头低到了腰以下的位置,一只手高高地抬在身后,而另一只手稳稳地将纸片托在格雷面前。

       格雷被这个怪人营造的郑重其事的氛围感染了,他挺起了胸膛,好像一个绅士一般礼貌地接过了纸片。于是怪人嘭地直起腰,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得过分的笑容:“马戏团长莫扎特,期待您的大驾光临!” 

      直到那个怪人——莫扎特——哼着奇怪的调子蹦蹦跳跳地离开,在雪地里留下一串间距过大的脚印,格雷才从清晨睡梦般的不真实感中醒过来。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传单,上面画着一个满脸胡子的奇怪女人,还有一行字“史上最棒的演出!”


       莫扎特的马戏团在整个维也纳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开始只有几个人畏畏缩缩地去买了票,还有几个惯爱打赌的酒棍跑去准备看个笑话,结果回来的人都赞不绝口,仿佛被马戏团的魔力震慑了身心。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跑去满足好奇心,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赞不绝口,所有人都说这是他们一生见过最疯狂的东西。所有人,哪怕过得再拮据,也会凑出一张票钱去尽情欢笑两个小时。何况,票价本来也不贵,马戏团长更是制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折扣:孩子半价,有大胡子的半价,体重超过三百八十磅的半价……乱七八糟,糊里糊涂,最后几乎所有人都拿到了半价票。

       维也纳的冬天不再苍白死寂,空气里多了某种闹哄哄的气氛。人们原本在街市上见面时只会从厚厚的围巾里发出沉闷的一声“你好”,现在却要拉开围巾,吸进几口呛人的冷风,说上两句俏皮话儿,再爆发一阵笑声,好像还没从马戏团的梦幻表演中醒过来。他们的笑声被风送到了维也纳的高墙之后,传到了约瑟夫二世的耳朵里。 

      这位新皇揽着某位贵女纤细的腰肢,懒洋洋地对他所信任的艺术大师说:“萨列里,你去替我看看,最近维也纳人民疯狂热爱的那个——(“马戏团,陛下。”斯戴芬尼殷勤地献上了答案,他本人是马戏团的忠实观众。),对,马戏团,究竟怎么样。” 萨列里原本站在宴会厅的角落里,与这纸醉金迷的享乐氛围格格不入。他一身最最标准不过的黑色礼服,深沉的颜色没有一丝反光,挺括的形状显示出了他严于锻炼的好身材。保养良好的黑发被精确地剪到得体的长度,紧紧贴着头皮向后梳去。他冷漠的目光大半停留在没什么人注意的皇家乐团上,还有小半注意力则用来躲避那些醉得晕晕乎乎差点倒在他身上的贵族。 

      得到了国王的任命,他优雅地弯腰鞠躬,然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过于温暖的宴会厅。  

      罗森博格自认为是萨列里的至交好友,尽管萨列里对此不置可否,但也确实从来没阻止罗森博格这么自称。所以一离开新皇的视线,他就急急忙忙地拦住了萨列里的去路:“我的朋友,你能想象吗?马戏!多么低俗的东西!如果让这样的东西出现在我们伟大的国王面前,将是多大的笑话啊!” 

      萨列里明白,罗森博格担忧的不是区区一个马戏团,而是整个上流艺术的地位。如果让贩夫走卒都能喜欢的东西得了新皇的欢心,他们这些皇室艺术家又该如何自处呢?但他只是静静看着罗森博格的脸,直到对方厚厚白粉之下的表情再也支撑不足,才慢条斯理地道:“我的朋友,昨晚我的女仆上街采购时,刚好看见一个与您特别像的身影进了马戏团的帐篷——”

       “那当然不会是我!”罗森博格大声打断了他,脸上的白粉因为激动扑簌簌掉落。“我痛恨这种下贱的玩意!” 

      但萨列里已经转身离开了,只留下最后一句话在空气里落下:“那您最好洗掉身上的马戏团独家花生味儿,它已经折磨我的鼻子一整天了。”

 二 

      萨列里花了足够的时间心理建设才走进马戏团帐篷。 

      他忍受着左边儿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忍受着右边农夫传来的阵阵汗臭味,艰难地尽量不碰到任何不必要碰到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愿意站着看完这场两小时的折磨。事实上,如果不是仅剩的一点该死的责任心,他已经掉头离去了。

       叫卖花生的小贩终于闭上了嘴巴,孩子们被父母哄着坐下,喧嚷的观众席在一瞬间陷入了奇迹般的安静——就好像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满怀期待地准备迎接一个奇迹。萨列里尽量轻地呼吸着,倒不是受了这氛围的感染,而是快被各种气味熏得晕倒在当场。 

      然后,魔法发生了。 

      先是有人吹灭了火把,整个帐篷陷入了黑暗,然后舞台四角火把燃起,一个鲜红的身影窜上了舞台。尖叫声简直掀翻了整个帐篷顶,人们满怀狂热的爱意,看着马戏团长莫扎特以他独有的姿态向着四周行礼:胸膛挺得极高,一只手在胸前夸张地挥舞好几圈,好像要把心掏出来献给整个世界,然后深深弯下腰,双手在身后两侧高高举起,形成一个凝固数秒的姿势。火焰跃动着将他的影子投向四方,在四个方向各形成了如同一只展翅的隼一般的图像。 

      然后莫扎特在所有人热切的目光下,带着无比的快活宣布:“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世界上最棒的马戏!今夜,我为大家编织了全新的梦境!” 排山倒海的欢呼与掌声让萨列里又一次想起身离去,他也确实准备站起身来了,但下一秒,他动弹不得——因为莫扎特走到了舞台的侧方,伸手,一个简单的挥舞,那被萨列里嗤笑为乌合之众的乐团(由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人组成,没有一个看上去像是乐师)就用那粗制滥造的乐器奏起了——

       天籁。 萨列里从没想过自己会用这样的词汇形容任何一首乐曲,这个词太沉重,太神圣,只有上帝赐福的教堂里,最精致的乐器,最高明的乐师奏出的神曲才有可能,却也未必有资格配上这个词。但现在,在这脏兮兮,臭烘烘的马戏团里,在这劣质的乐器面前,他居然想到了“天籁”这样的词。 

      来不及为这个荒唐的念头发笑,萨列里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红色的身影攫取了。莫扎特背对着观众,向他所谓的乐团做出精确的,干净利落的指挥。一挥手,一摆臂,他的动作像是文豪挥洒笔墨,又像舞蹈家的即兴表演,瘦削的身影充满了力量,张力,与叫萨列里几乎窒息的——美。那样的指挥,让萨列里几乎想要与之共舞,但又在这念头的下一秒,萨列里绝望地发现——他追不上他,他追不上这个红色的精灵,他追不上他。 

      舞台中央各色演员粉墨登场,有带胡子的女人,有身高两米多的男人;有空中飞舞的兄妹,也有教孩子们欢呼的大象狮子。观众为他们疯狂欢呼,但这些愚蠢的观众无法察觉到——萨列里几乎是怜悯地想到——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喜怒哀乐都被莫扎特掌握在手里,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快乐是被莫扎特赋予的,是被那个男人的每一支曲子,每一个音节牢牢牵扯的。整个帐篷的人,台上或台下,都不过是莫扎特手中的木偶,被那音乐织成的细丝层层缚住,无所遁形。 

      接下来的表演更加精彩纷呈,金粉与亮片从帐篷顶部纷纷洒洒落下,挥舞着不同颜色裙摆的舞者们在台上摇晃成一片彩云,奇异的怪人向观众们致敬行礼,一直到闪亮而灼人眼球的烟火为一切收尾。观众席全体起立,为又一场超乎想象的表演欢呼。而萨列里——萨列里直直地坐在位置上,被音乐的突然停止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保持了两个小时的坐姿一动不动。但比起他僵硬疼痛的身躯,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他解决——刚刚,莫扎特结束最后一曲前,是不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观众心满意足地散去了,路过的孩子纷纷好奇地看着这出现在马戏团里的衣冠整齐的上流人士,不明白这位绅士为什么面无表情地坐着不动。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您就是萨列里大师吗?” 

      萨列里花了全部力气才没有从椅子上跳起来——当然,他僵硬的身体也无法胜任这个动作。他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没有乱的衣领,这才转过去,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回答:“我是。” 

      金发的马戏团长笑了,他的脸上还带着戏剧性的舞台妆容:红白蓝的颜料自眼睛炸开,铺展在颧骨与小半个额头上。亮闪闪的微小汗珠从他的鬓角滑下,顺着脖子上的肌肤没入衣领——萨列里这才发现自己打量得太久,视线也太直接,他急忙将眼神转到了收拾舞台的演员身上。

       莫扎特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吸引了萨列里的全部注意力:“您觉得怎么样呢?我的演出?”

       帐篷的门被挂起来了,寒风把萨列里的大脑冻清醒了一些。他看了一眼舞台侧面那些用最低廉的材料制成的乐器,和那些毫无素养的演奏者,说:“您的音乐确实万分美妙,但也因此,它不属于这里。而您的所谓——马戏?不过是满足人们猎奇心的东西,庸俗,粗俗,低俗,不堪入目。” 

      莫扎特好像笑了一声,萨列里奇怪地想道,怎么会有一个成年男子的笑声像孩子一样单纯。“您认为我在哗众取宠?” 

      萨列里抚了一下自己的鬓角,感到莫名的紧张。 

      马戏团长的声音继续传来:“您知道我是怎么想到这个点子的吗?你看她——”萨列里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那个长着胡子的古怪女人“她叫娜拉。我在芬恩镇遇见了她,那时候还是春天,她却把自己裹得像在数九寒冬,用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就在我好奇的时候,一个打闹的男孩撞到了她,不小心把她的围巾扯了下来,露出了她的胡子。啊,您要是能看见那时候的场景就明白啦。她当时那么紧张,那么害怕那孩子会哭出来,让所有人注意到她。事实上她自己也快哭出来了。但那个孩子呢,他把围巾捡了起来,向她道了歉。我甚至可以读懂娜拉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她以为那男孩子把她当做男人呢。可你猜那个男孩说了什么?他说‘对不起,女士。您的眼睛真好看。’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她的胡子一样!” 

      “这件事对我的震动只比对娜拉的少一丁点儿。从此之后,马戏团的念头就在我心里疯狂扎根啦。”

       “您不用猜也知道,以前像娜拉这样的好姑娘,还有好小伙子们,他们只能藏藏掖掖,生怕被人们耻笑和痛恨。事实上也真有人笑她恨她,但瞧瞧我的马戏团!几场演出之后,我的娜拉可以大大方方地上街买东西去啦。人们喜欢她,对待她就像一个普通的,有点儿奇特的朋友一样。就在前几天,娜拉对我开玩笑说,大家冬天都要用围巾捂着脸,幸好她的胡子足够厚实保暖。啊,这是多么大的转变啊!” 莫扎特说着说着就手舞足蹈起来,萨列里看着他的金发在火光下反射着光芒,双手挥舞着做出无意义的动作,浅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忍不住想到,这人就像约瑟夫二世豢养的那只品相名贵的鹦鹉一样……聒噪。

       然后?然后他只记得自己站在约瑟夫二世的面前说:“莫扎特的马戏确实哗众取宠……但也并非不值一看。” 

      罗森博格气得假发都掉了。

       维也纳的皇宫向来只允许最高贵的上流人士与最优雅的艺术家踏足,今天却迎来了一群下里巴人。 

       莫扎特昂首阔步地走在最前面,蹦蹦跳跳的步伐让他的脑袋忽高忽低,黑色的礼帽摇摇欲坠,让人直担心它要掉下来。在他身后跟着只在恐怖秀里能够见到的人物——长着大胡子的女人,壮如巨象的男人,三个胸脯的少女,全身纹满青色花纹的老汉……大厅两侧整齐站着的绅士淑女们被骇得大惊失色,有几位女士甚至惊呼一声晕了过去。莫扎特听见了那声惊呼,他短暂地停了停,笑嘻嘻地向那个方向行了一礼。

       约瑟夫二世刚刚痛饮了几大杯红酒,现在不得不揉着眼睛艰难地把眼前三个重影合成一个。他懒洋洋地一挥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帮怪人。这可真是奇了,这样丑陋的东西只配在阴影里生存,现在却来到了最金碧辉煌的宫殿。而在宫殿里格格不入的怪胎们居然好像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们穿着(用最廉价的布匹制成的)礼服礼裙,那神气好像是贵族老爷们站在庄园里一样。 

      红衣的莫扎特向他行了个夸张的礼,前后腿交错着,一手抚在胸前,一手向后举在空中,那颗金灿灿的脑袋几乎贴到了地上。新皇还未来得及对他的礼貌表示满意,顺便慷慨地原谅他将这些怪胎带到宫廷的罪过,莫扎特就抬起了身子,兴冲冲地道:“新皇大人,感谢您的赏识!请允许我为您呈现史上最精彩的!您前所未见的!盛大演出!” 

      罗森博格发出了响亮的嗤笑,但穿着蕾丝长袍的陛下被取悦了。他偏了偏头,沉默地站在一边的萨列里便领会了国王的意思。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眼神平静地掠到莫扎特的身上——这很困难,因为莫扎特显然认出了自己的观众,正向他和罗森博格挤眉弄眼。宫廷乐师矜持地开口道:“莫扎特先生,您可以开始了。” 

      于是马戏团长对四周行礼,他大步跳跃到自己那拙劣的乐团面前,一个轻巧的拍手,音乐就流畅地响起来。刹那间,奢华的宫殿变成了马戏团的帐篷。尖叫,欢呼,一切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在这里上演。新皇为这精彩绝伦的演出哈哈大笑,底下的贵族们附和着抛出掌声与笑声。但这一切与萨列里无关,从音乐响起的那一刻开始,空气变得粘稠不堪,堵塞了他的口鼻。他嗅不到气味,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自己的视线被那鲜红的身影攥住,黑色礼服下深埋着的灵魂被唤醒,在这至高无上的音乐中痛苦扭曲。

       这是怎样的音乐啊。一个个音符的落下好似恶魔的低语,萨列里分明看到莫扎特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耳边蛊惑:愚人们,笑吧,欢呼吧,尽管享受我赐予的喜悦,因只有这一瞬息你们触摸到了真正的自由。 激烈的愤怒涌上了萨列里的胸膛,莫扎特有什么权利——什么资格,这样轻蔑地嘲笑整个维也纳,嘲笑至高的国王,嘲笑——他? 

      罗森博格悄悄走到了萨列里的身旁,这国王的弄臣上一秒还分明陶醉在莫扎特的音乐里,下一秒却忧心忡忡地对萨列里道:“我的朋友,我们必须想办法阻止这出闹剧!” 

      萨列里花了不少时间捡回自己的声音,他听见自己平静的语调:“是的,我们必须阻止他。” 

      马戏团越来越出名,甚至成了上流人们趋之若鹜的高尚艺术。 老爷夫人们乐于对这些怪人报以宽容的微笑,以彰显自己的善心,更何况,约瑟夫二世对他的新玩具正是爱不释手的时候,与国王拥有一样的品味,怎么也说不上不合身份。 

      没有人知道莫扎特是怎么说服卡瓦列里为他演唱的。他把帐篷装饰了又装饰,挂上五颜六色的彩色丝带,点燃一圈又一圈的火把,让他的怪胎们众星拱月地绕着卡瓦列里表演。最优雅的美人和最丑陋的怪物的对比每每能引得贵族们乐不可支。马戏团每周为贵族皇室演出两场,剩余的日子则继续为维也纳的市民服务。天知道为什么卡瓦列里没有狠狠拒绝莫扎特的要求。于是就连小格雷都有幸见到了原本只有贵族老爷有资格一见的首席歌唱家。 

      热情开朗的莫扎特很快和维也纳的所有人交上了朋友。他能与最有知识的学者谈天论地,也能与市口的卖菜夫人谈笑风生。人们都爱他,所有人,除了萨列里。 

      整个维也纳对此心照不宣——谁能强迫高雅的宫廷乐师喜欢上这种不讲章法的演出呢?而在某一次宫廷宴会之后,萨列里与莫扎特的不合也成了公开的秘密。 

      那时莫扎特正醉醺醺地倒在某个贵族小姐的裙摆上,一颗金灿灿的脑袋软软地靠住少女温暖的膝盖。总有人乐意邀请他来参加宴会,他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能够与相遇的任何人在短短几句话里结成最好的朋友。只要有这红衣的莫扎特在,笑声就永远不会断绝。 

      宫廷乐团仍在忠心耿耿地演奏,萨列里站在乐池前,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莫扎特的一言一行。他听见莫扎特与身前围成一圈的贵族们说着什么“……曲子……生命……”然后这妆容夸张的音乐家将脸转向了他,声音陡然清晰:

       “而您的音乐呢,萨列里先生?我从没听过美得这么没有生气的曲子,它是一具美丽的尸体,萨列里大师。它只怕是死了很久了。” 

       空气突然安静了,所有听见了莫扎特话语的人都屏住呼吸,等待高傲的宫廷乐师大发雷霆。但只有萨列里知道,在感到愤怒之前,他已经被巨大的惶恐击穿。莫扎特因为醉意而雾蒙蒙的眼睛望着他,好像要看透他的灵魂——或者已经看透了。一个用一生撒谎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拆穿,这是多么大的悲哀;但更悲哀的是,这尖锐的拆穿只为两人所知,而控诉者仿佛只是拂去衣服上的灰尘,丝毫不在意被拆穿者的反映。 

      萨列里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的双腿在某一瞬间失去了力气。但很快他就被身后的音乐唤醒,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所有人都知道,萨列里和莫扎特是敌人。 

      但没有人知道,莫扎特清醒之后曾言辞恳切地向萨列里写了一封道歉信,信中说他深深感受到了萨列里音乐的美妙之处,只是与自己的风格爱好不大一致。说他深深感激萨列里大师的引荐之恩。又说他很乐意与萨列里共同探讨,希望二人的友谊不会受到影响。 

      友谊!多么轻佻的字眼啊。两人的见面只有寥寥数次,这马戏团长却竟敢用上如此大胆的词语,来形容自己和他的关系!萨列里差一点儿就要把信扔到火炉里,只可惜一堆突如其来的事务打断了他的动作。等到他再看见丢弃在桌角的信件时,已经是几天后了。

       就这样,捏着信的黑衣乐师顶着来来往往马戏团众人讶异的目光,站在了莫扎特的帐篷门外。

       争论声从毫不隔音的帐篷里传来。

       “让一个侏儒去演国王!你这是对整个皇室的侮辱。我的朋友,如果您执意如此,我想我不得不与您分别了。”

       “不,不!达蓬特!我无意贬损新皇。我只是希望人们看到,侏儒,巨人,他们拥有着与所有人相同的,能够闪耀的灵魂。我们的肉身承受着种种桎梏,有人贫贱,有人高贵,可每一个灵魂都是平等的,只要拨开这层桎梏,我们都是自由的——”

       “……我敬佩您的抱负。剧本我会为您写好的,只是,恕我不再插手接下来的一切。” 

      达蓬特从帐篷里走出来,与萨列里撞了个正着,不由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他尽量得体地与萨列里点头问好,然后匆匆地向远方跑去。 

      金色的脑袋从帐篷里冒了出来,莫扎特的眼睛在微暗的暮色下闪闪发光:“啊!是您来啦!萨列里大师,我还担心您把我的信直接扔进火堆里呢!”他掀开了帐篷的门帘:“请进!”

       这是萨列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走进一顶帐篷。昏黄的帐篷里点着小小的火堆,左边是一张书桌,摊着数张羊皮纸,上面被随意地写着些什么(“国王”“火光”“跳出一只狮子……”),右边是用毯子铺成的矮床,同样被羊皮纸占满。帐篷里剩余的几乎所有空间都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填满了:有贵族小姐送的香水,敞开了盖子散发出萨列里熟悉的香味;有贵族先生们送的华服与领结袖口等等饰物,而萨列里后知后觉地想起莫扎特永远只穿自己的一身红风衣和金马甲;还有异域的香料,大师的雕塑,各种各样的昂贵的礼物被随意丢弃在地上。床边的角落里有一个兔子窝,萨列里注意到那只白兔身下垫着的正是皇室特供的中国丝绸。 

      莫扎特并不为帐篷的杂乱而不好意思,他从一堆杂物里抽出几张羊皮纸,双指捏着递给了萨列里。“这是我最新的点子,请您过目!”

       萨列里接过了这张草稿,他早知道上面会写些什么:这是一个侏儒皇子克服他人的偏见,成为国王的故事。每一段情节旁都被莫扎特随意标注了简单的曲调,那是萨列里永远写不出的旋律。这个故事情节太复杂,人物太多,像极了莫扎特的音乐,那么多的音符,没有人能抓住,没有人——除了莫扎特自己。

       “您觉得怎么样?达蓬特批评了我一顿,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您会理解的。”今天并没有演出,但莫扎特依然画着浓浓的妆。他好像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舞台,每一秒每一刻都在为世界献上自己。此时,他露出期待的微笑,扬起的笑容被唇角延伸出去的黑色线条扩大,简直像一个过分友好的大笑了。 

      萨列里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疯子,痴人,怪胎的庇护者,自诩的造梦人,俗人的艺术家,注定毁灭的天才,莫扎特,莫扎特,莫扎特。他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最后他说:“莫扎特先生,您将震动整个维也纳。” 

      他们又交换了一些讨论,莫扎特奉上了真诚的赞美,他说萨列里的艺术极其美妙(“只是被维也纳的宫廷牵绊住啦”)。萨列里矜持地道谢,最后礼貌地告别,拒绝了莫扎特的挽留(“可外面的风雪那么大!”)不,不用了,在这里多待的每一秒都好似凌迟,萨列里只想逃离这里,逃离这被火炉烘烤得过分温暖的空间。 

      维也纳的暴雪又一次降临了,莫扎特站在帐篷门口颇为担心地目送,一直到萨列里走了很远也没有回去。萨列里走出了很远才敢回头,他的视线被朔风裹挟的雪花迷得模糊了,但仍能看见莫扎特站在门口。

       红衣的马戏团长站在那里,好像一片燃烧的玫瑰花瓣,即将在寒冬的维也纳化作灰烬。


       新皇大发雷霆,他勒令马戏团立即解散,离开维也纳再也不准回来。一直跟在莫扎特身边的怪人们走了,去别处寻找自己的生计。莫扎特本也该走的,但一场突如其来的重病袭击了他,让他不得不留在此处修养。 

      于是原本偌大的马戏团,只剩下一顶孤零零的小帐篷在风雪中颤抖。 

      帐篷里贵族们早先赠送的礼物被拿来变卖,换取食物药物与生活必需品。但那些东西因为主人漫不经心的搁置而损坏严重,根本卖不出好价钱——何况精明的商人顾及贵族老爷们的态度,也不敢高价收购莫扎特的东西。那些礼物因此很快就被卖光了,红衣的马戏团长似乎再也没有从帐篷里来到集市上。 

      谁知道呢?有人说,莫扎特与怪胎为伍,受到了上帝的处罚;有人说,长期蜗居帐篷的穷困生活让莫扎特虚弱病倒;也有人说,是莫扎特自己抑郁成疾。不管怎样,人们终究还是没有忘记这个曾给整个维也纳带来欢笑的旅客。每天早上,面包、牛奶、甚至还有一点儿干肉被自发地送到了那顶小小的帐篷门口。没有人看到莫扎特什么时候出帐篷,但既然每天晚上的时候门口的面包牛奶都不见了,他们也就愿意日复一日地送去。谁能说这小小的善意不是可怜的莫扎特最后一点儿活下去的希望呢!人们都这么想着。 

      格雷没有面包牛奶,可他有自己的法子:每天早上,他会从院子里找到一根草,一片叶子,任何一点儿鲜活的东西,送到帐篷门口去。有一天早上,他找了很久很久,居然找到了一朵暗红色的,奄奄一息的花。他把花儿放到帐篷口的时候,突然被一只瘦削苍白的手抓住了胳膊。 

      小格雷吓了一跳,他看着帐篷的门帘被掀起,露出马戏团长莫扎特的面孔。莫扎特现在看上去——更像一个骷髅了。他眼下的金色亮片掉了许多,黑色的眼影却像刻上去一样固执地停留在脸上。他的双颊凹陷,面色发青,眼神却亮得惊人。 

      这位曾在维也纳盛名一时的艺术家接过了那朵花,凑到鼻子前闻了一闻,好像这朵不知名的小野花是朵玫瑰似的。他叹息着喃喃道:“多美啊……”然后抬眼,诚挚地盯着格雷的眼睛“谢谢您。”

       他居然用了“您”!小格雷说不上来自己是惶恐还是高兴,他感到一股热血涌上了脸颊,忍不住大声说:“我每天都为你带一只花儿来!” 

      莫扎特笑了,他伸出手,似乎想摸一摸格雷的脑袋,手却最终落在了格雷的肩膀上,成了一个大人之间才有的打招呼的姿势。“不用啦,花总是在它生长的地方最美丽。您明天……不,您最好还是不要再来了。我要走啦。” 

      “您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吗?”格雷有点儿为他高兴。生病的人总该在家里休息的,住在帐篷里像什么样子呢?也许等莫扎特把病养好了,还能再组建一支马戏团,到全世界演出—— 

      “家……是啦,我要去见我的父亲啦。”莫扎特眨了眨眼睛,他棕色的瞳孔在雪光中好像覆着一层朦胧的光。“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生气。” 

      “妈妈说,爸爸总该原谅儿子的。上次我打碎了牛奶罐,爸爸就揍了我一顿,然后过几天就原谅我啦。”

       “您说的对,只是我犯的错误比您大多啦。但父亲总会原谅我的……还有妈妈……”莫扎特的眼神有点儿恍惚,他低声的回答仿佛更像是对自己喃喃安慰。格雷很想再安慰他几句,但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他不得不回去帮忙家务了。所以最后他只是像成年人一样对莫扎特挥了挥手臂,行了一个颇为滑稽的礼,然后就与对方告了别。

       莫扎特为他的动作第一次露出了开心的笑,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像他曾无数次在舞台上做的那样,一手在胸前挥舞,一手高举在身后,然后深深弯下腰,形成一个飞翔一般的姿势。因为瘦削而显得过于宽大的风衣猎猎作响地抖动,让他看上去像是飞起来了一样。 

      格雷回到家门口,忍不住回头望了望。他看见莫扎特还站在帐篷门口,被寒风拉扯得摇摇晃晃,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似的。但他最终没有倒下。那袭红色的风衣在苍茫的白雪中闪了闪,隐到同样被白雪覆盖的帐篷里去了。就像——这真是个不祥的念头——就像被雪埋起来了一样。

       第二天,那顶小小的帐篷消失了。人们再也没有见过莫扎特,传说他死在了冬季,这倒不稀奇;后来又有传言说他在世界的另一端重新建起了马戏团,有人发誓亲眼看到了红衣黑礼帽的金发男子带着他的怪人马戏团在遥远国度的某个舞台上现身。 但这都是传说了,只有小格雷知道,莫扎特是找他的父亲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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