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ynthiass

【miflo无差】雨,咖啡和一支玫瑰

1.
巴黎的雨完全不讲道理,拖拖沓沓地下了四五天,把古老的砖墙与新绕上的霓虹灯淋了个透。干燥而尚且干净的地方越来越难找了,mikele的夜晚被迫从公园的长椅上转移到了某座桥的底下——其实,公共厕所倒也是个去处,但除了早晚的洗漱,他尽量避免去那里以避免别人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
他本想把外套铺在地下,但犹豫了一番,还是选择把不算厚实的皮风衣紧紧裹在身上,沾水的皮料被拉扯着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他靠着墙边坐倒,任由水泥地面和背后墙壁的寒意慢慢渗透到骨头里去。饿到极致的时候,人也就分辨不出是胃痛还是其他脏器在罢工了。Mikele拿腹腔乱糟糟一团的疼痛毫无办法,只沉默着缩成更小的一团,任由发梢的水滴落进领口。
这是mikele来到巴黎的第二十五天,而幸运女神大概是把他拉进了黑名单里。他四处寻找机会,投出去的简历和样谱无人问津,身上最后一点儿钱也在两天前用尽。这段时间,空荡荡的胃袋唯一接触到的除了公共饮用水,就是用一条金属项链换到的面包。
面前滴滴答答的雨帘忽然停了下来,一双靴子出现在视线里。Mikele不得不抬起头,免得这位陌生的好心人丢下一把硬币——事实上,来人比他想象得更加慷慨。对方紧了紧捏着伞柄的手指,试探地开口:“……你想喝杯咖啡吗?”
很久以后,mikele总说那是他见过最不合时宜的搭讪,而florent从不反驳。
但现在?现在,mikele只听懂了“咖啡”一个词,于是他盯了florent两秒,缓缓点了点头。在对方松了口气招呼他之前,就这么冰凉凉湿淋淋地扑到那穿着咖啡色羊绒大衣的人身上去了。

2.
Florent吓了一跳,但他保持着微微抬手的姿势一动不动,甚至还侧了侧伞好把这位一看就过得万分不顺的意大利人罩进来。这是文化差异,他告诉自己,意大利人热爱肢体接触。
于是善良的法国人安静地等了一会儿,任浸透了深冬凉意的意大利人抱着他汲取温暖,直到大衣被对方身上的雨水濡湿出一片深色来,才眨了眨眼重新问道——这次用词简单得多——“咖啡?”
、这异乡人终于有了动静。他松开手,后退一步——florent不得不向前跟上以保证两个人都在伞下——然后小小地笑起来:“好。”
湿透了的棕色卷发被雨水抹直,贴在对方苍白的脸颊上越发凸显出了颧骨与瘦削的脸颊。Florent不知该说什么,冲对方笑笑,张口呵出一片白雾:“今天真冷啊,也许明天雨水就要结冰了。”他注意到对方紧盯着自己嘴唇的眼睛和隐约茫然的神色,便从善如流地降低难度,转手指了指自己道:“我,Florent mothe。”
后一句终于不再超出对方的词汇范围,意大利人莫名郑重地四指并拢按住自己的心口,骑士报上封号似的念出自己的名字“mikelangelo·loconte。’”

3.
幸运女神似乎以另一种方式送来了补偿。
Mikele抱着空瘪的包走在florent身边,默默地跨过眼前一个又一个小水洼。简单交换了名字之后的两人又一次失去了话题,却被一把雨伞限定在了足以被划为亲密关系的距离以内,偶尔肩膀相撞,又若无其事地擦开。
显然,深夜里florent找不到任何一家仍然营业的咖啡厅,而刚刚那句话也只是个托词。比起咖啡,mikele更需要的是一顿热腾腾的晚餐和热水澡。Florent还记得他扑进自己怀里时冷得像块冰,这温度足以让任何健康的人生病,何况mikele看上去已经糟糕透顶。
这不是florent第一次大发善心,但以前他充其量把流浪猫狗领回家,治好了伤再送到领养机构去。Mikele则完全不一样,至少,这回不会有人上门拜访然后把蔫巴巴的男人拎走。将陌生人领回家不可谓不是一项善举,但看到对方在桥下缩成一团时激起的莫名情感逐渐被雨水冲走,对自己一头脑热所作下的决定的后悔又逐渐占了上风。
无论如何,他把人领回了家,推进浴室,把自己的睡衣和新内裤送进去,然后煮了冰箱里剩下的浓汤,热了前一天订的披萨在餐桌上摆好。最后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咖啡的选项,给这位疲惫至极的旅人放上一杯牛奶。
等到mikele从浴室里光脚走出来,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忘了给对方拿拖鞋。于是从门口延伸到浴室的一串脚印又增添了新的同伴。语言不通的两人对视一眼,florent向颇显寒酸的食物比划几下,mikele便点点头,向他拘谨地微笑,想了想说“Merci,”顿了顿,又补充了一个词“mille.”(万分感谢意大利语:grazie mille,字面意为一千个感谢;法语merci beaucoup,字面意很多谢谢。)
眼前的人穿着略显宽松的素色珊瑚绒睡衣,被粗暴擦干的卷发在恒温空调的作用下四处乱翘,眼中残存的疲惫倦意又柔和了雨夜里沉浸于自己世界的孤独感,以至于整个人几乎毫不违和地融入了florent色调温暖的家里。
Florent已经为他拉开了座位,他却顺手拉开了身边另一张椅子,然后率先坐下。站在一旁的Florent微微一愣,但已经开始低头吞咽的人看上去莫名的需要陪伴,于是他打消了去浴室换掉沾满泥泞的衣服的念头,从善如流地坐在一旁托腮看着对方狼吞虎咽。
意大利人低着头漏出一小截后颈,半湿不干的头发挡住侧脸,让florent只能看见鼓起的脸颊。他没有拖鞋,便干脆双脚踩在椅子边缘,脚趾微微蜷缩着,在屋外雨声的衬托下连吞咽声都微不可闻。
Florent鬼使神差地想,和养猫的感觉也差不多。

4.
Florent一觉醒来,恍惚觉得昨晚的雨是个梦境。但他打着哈欠走出房门,一眼便看见了沙发上弯曲着熟睡的意大利人,手里还攥着毛毯的一角。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拖了地,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又去厨房烤了面包,煎了蛋,以最高的规格迎接客人的苏醒。
被香气唤醒的Mikele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这位奇异的好心人忙忙碌碌的背影。他怀着莫名的心情静静躺了一会儿,贪恋这难得的宁静与温暖,一时竟舍不得动弹,但终究还是从沙发上坐起。厨房里的florent回头望了一眼,说:“先去洗漱,早饭马上就好。”
浴室洗手台上摆着明显是从酒店随手带回的一次性牙刷和塑料纸杯,一旁的架子上高置着蓝色的牙刷与马克杯,一目了然。Mikele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模样,拧开水龙头捧起冷水拍了拍面颊,再用牙齿扯开包装袋,叼着塑料一角对着镜子龇了龇牙,扯开一个终于有几分活人气的笑容。
当他回到客厅的时候,看上去已经几乎是个热情快活的正常人了。煎蛋、面包与果酱已经摆好,他夸张地“哇”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仍然光着脚,但双脚规规矩矩踩在地板上,双手合十,侧头乖乖地等florent端来两杯咖啡,念出一串florent听不懂的、混杂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法语。
Mikele的语速很快,所有的小舌音又有不少发成了大舌音,florent艰难地听了半晌,也只猜出几个词来“感谢……雨……三天……马上……走……”
Florent打断他,“可是外面还在下雨,你的衣服里一分钱也没有……抱歉,我不是故意翻你的东西,只是衣服进洗衣机前总要掏一掏口袋……对了,你的行李包也还是湿的,也得洗一洗……”
意大利人露出礼貌而迷茫的微笑。
Florent挫败地闭上嘴,突然转身离开。以为自己惹恼了恩人的Mikele看着他急匆匆走进书房,漫长的几分钟后又一路小跑地回到餐桌前。
临时查了字典的法国人把一切絮絮叨叨浓缩成了一个意大利语单词:
“Rimani.”(stay)
猛然听见熟悉的语言,Mikele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那种礼貌的、快活的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在某一刻florent忍不住怀疑自己查错了单词。
但很快,另一种笑容浮了上来。像倒进苦咖啡里的牛奶,沉淀在杯底之后又慢慢漾到表面——异乡人眨了眨眼睛,用对方的语言回答了他。
“oui.”

5.
新室友很不赖,甚至可以说,超乎florent的想象。
Mikele仍旧每天出门寻找机会,回家时顺手买回当日晚餐所需的食材——他对florent如此轻易地把钱交到自己手里的行为不予置评,却也没有顺着对方的意思去买衣服、洗漱用品和其他东西。直到有一天florent终于忍无可忍,把早就超过了使用期限的一次性牙刷丢掉,拉着mikele冲进商场,(在自己意识到此举的麻烦和暧昧之前)买回同款的杯子和牙刷,在服装区前被意大利人坚定地拦住。
最终Mikele不得不给家里写了封信,称自己找到了稳定的住所和工作,拜托家人把衣服寄来。Florent塞给他的钱仍旧被用来采购两人的吃食,忙碌的上班族终于不用靠外卖过日子了。
他们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熟悉对方的语言。法语和意大利语有许多相似之处,mikele学得不算吃力。Florent在教学的过程中,免不了也学会了些意大利语,偶尔也能在mikele又一次把浴室弄得遍地是水时远远笑骂一声“asino!”。(驴)
继florent之后,放晴的巴黎也终于对mikele敞开了门扉。他终于在某家餐厅找到了工作,每周驻唱三天,对艺术家来说糟糕透顶,但总算有份收入,也总算是个开始。Florent恭喜过他,却刻意忘了打听那是哪家餐厅——他总是很体谅朋友细微的自尊心。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现在有些发愣。
邻座的同事上周得到了晋升,说什么也要拉上所有人去一家陌生的餐厅聚餐。他宣称那里有最好吃的烤蛤蜊,却没有提到那里还有个意大利来的驻唱歌手——
Mikele站在光里。
暖黄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让他的棕发几乎呈现出灿烂的金色。他略低着头,瘦削的脸颊覆上阴影,如同伯罗奔尼撒的不朽雕塑,苍黑的青铜被镀上金箔,一定是从奥林匹斯的山巅摄取了灵魂,于是就连奥古斯特也不能从那张面容上增减一笔。Florent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此时此刻,他唯一需要的只是声音。
Mikele在唱自己的歌,florent曾在沙发上见过那张手稿,流畅而潦草的线条写着名字: 《无论如何》
“Ad ogni modo io,
无论如何
io credo in te,
我相信你
resto a sorridere nella fine.
最终我仍在微笑”
从二楼包厢的视角看过去,低吟浅唱的歌手显得格外孤独。这家餐厅并不是什么高档地方,来此休闲的人们对音乐显然也无甚欣赏力。他们推杯换盏,嬉笑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一眼舞台上的mikele。这家餐厅大概也只是需要一个歌手的存在来提升格调,却不关心歌手真正唱什么,所以要价低廉,走投无路的mikele成了他们的选择。
Mikele大概不会介意餐厅的忽视,florent想,他至少可以唱自己的歌。
“il cuore degli umani è morto
人心已死
con vicissitudini di guerre e di un bombardamento al cuore.
在被轰炸的心脏和战争的牺牲之中
E sono ancora vivo io,
而我依然活着
resto a sorridere nella fine.
最终我仍在微笑”
他的确喜爱唱歌,也的确应该唱歌——与在家里大笑着把浴巾砸到他头上的mikele不同,狭窄舞台上的人冷静到了凌厉的程度,如同伺机而动的猎食者,声音是他的利刃。
细腻的声线牵扯着猎物的每一道神经,Florent几乎窒息,嘈杂的喧嚷和同事们的交谈再也传不入耳,他能看见的只有舞台上的影子,遥远得好像触不可及。
忽然灯光闪烁,电吉他几道强音铮铮落下,mikele的嗓音陡然提高——
“Credi solo a quello che immagini,
你只相信自己的想象
mentre il cuore dà i brividi
心脏颤抖
e paura non hai.
你却无所畏惧
Tu sei quel pazzo che eri
你曾陷入疯狂
ed il mondo non è così,
世界不再如此
e la gente non è più così
人们不再如此
e tu paura non hai.
你无所畏惧”
Florent仓皇四顾,对怪异的现实大惑不解——人们怎么会看不见舞台上迸溅出的星光?人们怎能被赐予这样的音乐而无动于衷?但亲爱的同事们还在灌下第四瓶啤酒,于是他只好把目光专注到楼下的身影上去。
这首歌已接近结尾,灯光转为幽蓝,mikele的声音低如叹息:
“Io credo che Dio sia libero
我相信上帝是自由的,
ed anch'io. 
我也一样。”
他是自由的。
一曲终了,台下响起零星的掌声。微微喘息的歌手对着抬起头的几位客人微一鞠躬,转身下台。回到阴影里的背影模糊得像燃烧后的一抹烟。
florent讨厌这个比喻,他望得出神。
“发什么呆呢?”有人推推他。
“……没什么,”florent转过头,躲开同事醉醺醺的勾肩搭背,“借你一枝玫瑰。”
他抓过花束端详了一会儿,从“前途光明!”的卡片下挑选出尚且最鲜艳饱满的一朵,又抽过餐厅桌上的宣传菜单,拔出自己随身带着的签字笔,换到左手尽量规整地写下一行字:
“我很喜欢你的歌,可以点一首《Aria》吗?”
再次回到舞台上的Mikele看上去开心得多,他凑到话筒前,说:“有人点了一首《Aria》,谢谢你。”带笑的眼睛环视了一圈,却找不到迎接自己眼神的人。于是他轻易接受了“自己有个害羞的粉丝”的想法,愉快地扬起嘴角重复道:“谢谢你。”
Florent靠回座椅上偷笑起来,他转着手中的笔,直到同事把酒杯贴上他的脸,冰凉的液体一直滴到脖子里去。这群酒气冲天的人指着他笑:“你们看,他喝醉了!”
谁说不是呢?

6.
Mikele回到家的时候,屋里的灯还亮着。
“flo!”他推开门,对着浴室大声呼唤。
“怎么了?”他亲爱的室友叼着牙刷从浴室里探出脑袋,“你看上去特别高兴。”
“我确实特别高兴,”mikele嘭地倒在沙发上,也不在乎florent又缩回浴室里去,“今天,在我打工的地方,有人点了一支歌,还送了我一朵玫瑰。”
“哇哦,听上去你有了一个粉丝。”florent穿着柔软的棉睡衣走出来,看着mikele兴奋地在半空中蹬腿,“你先把鞋脱了。”
Mikele乖乖照办,嘴上不停:“第一个,flo,不算我的朋友的话,他就是第一个!”两只靴子扑通落地,mikele光脚踩在地板上转了个圈,“我在法国的第一个粉丝!”
Florent努力压下心里的小得意,夸张地拖长了声音“哇哦……我是说,那真棒!棒极了!”
“所以,”mikele按着florent的肩膀让他坐在沙发上,转身从包里抽出那支熟悉的、蔫了一些的玫瑰,单手抚胸弯腰,“我想把它送给你。”
两人都停顿了一下,直到Florent尽量用自然的语气回答:“呃……谢谢?”他接过玫瑰,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捏在手里,“我是不是该期待它有点儿什么含义?”
“我只是想让你分享我的快乐。”mikele今晚的笑容格外温柔,他看出了florent的无措,便又拿回玫瑰,转身几步把花茎插进了柜子上的鱼缸里。
“嘿,内马尔先生会不高兴的!”可怜的金鱼被突如其来的外物吓到了鱼缸的另一边,florent松了口气,“你可以找个杯子。”
“我觉得这样正好,很有艺术感。”mikele后退一步,满意地拍拍手,“当代艺术。”
“随你吧。”florent耸耸肩,“我要睡了。”
“晚安。”mikele对他笑笑,脱下外套扔到一边。
“晚安。”
Mikele看着florent关上卧室的门,笑容渐渐消散。
又是这样。
不知何时起,两人间总有一种似有若无的试探。这种暧昧不清的胶着气息总以一方抛出略出格的话语或举动开始,再以另一方的回应被委婉绕开结束。偶尔的几次可以说是情趣,长久的往来却只能让人焦躁,亦或是怀疑——
怀疑对方和自己的心情是不一样的。
Mikele当然喜欢florent,老天,谁能不喜欢一个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把自己领回家,不求回报地对待,又永远能恰到好处地理解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的人?他甚至有一双焦糖色的漂亮眼睛,与你爱着同样的音乐和同样的世界,还温暖美好得不像是现实。
谁能面对这人不陷入爱情?
Mikele不能。
但最甜蜜的折磨就在于此。他现在厚颜无耻地寄住在florent的客厅,滥用着对方的善良和好意,怎么还有脸面去提其他?
等到……
内马尔先生抗议似的在鱼缸里游来游去,mikele走到浴室抓起贴着自己姓名标签的马克杯装满了水,终究还是没忍住把嘴埋进杯口,把小小的叹息吐成一串泡泡。

7.
这很像是个约会了。
Mikele拿到了第一个月的薪水,兴冲冲地邀请florent去某家点评上排名前十的高档餐厅去吃饭。Florent欣然应约,全然忘记了让一个彻彻底底的外地人根据网络评论来选餐厅是一件多么不靠谱的事。
所以现在Mikele舀起一勺凝固黄油似的汤,看着它一点点掉回碗里,不由叹了口气,“下次地点你来挑。”
“我也觉得。”florent点点头,抓起最后一个餐包,犹豫了一下还是给mikele撕了一半,“至少这里酒不错。”
“确实不错。”
于是他们在堪称浪漫的昏黄烛火下碰杯,以各种乱七八糟的名义:“致健康。”“致音乐。”“致工资。”“致巴黎。”“致florent,最好的室友!”“致mikele,最糟糕的餐厅选择!”
等到离开的时候,两人都喝得有些多。Mikele原本设想今夜会暧昧又旖旎,他们会在温热的餐盘和冰凉的酒杯上低声交谈;现实却是两个人嘻嘻哈哈,跌跌撞撞地在大街上勾肩搭背,偶尔扯着嗓子唱两句或者拍着手大笑几声,完全对不起身上正经的西装,反倒像两个从酒吧滚出来的混小子。
两个酒鬼就这么在路灯下摇摇摆摆,晃悠进了平时florent绝不会踏足的小巷。
几道人影从前后围了上来。
“朋友,我们只是需要一些钱。”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笑声,路灯微闪,衬托着几人的身形越发高大。mikele安静下来站直了身子,环视着眨了眨眼;florent嘟囔了两句,茫然地靠在mikele身上。
“钱可以给你,请不要伤害我们。”瞬间的凉意让mikele从醉醺醺的氛围里清醒过来,他借着月光观察眼前三个人,两个手里拿着小刀,一个拿着棒球棍;自己的身后还有一个人,堵住了逃跑的路线。
Mikele默默地拿出钱包,哀悼自己刚拿到手,却在一天内全部失去的薪水。Florent还没醒酒,挂在他肩膀上凑过来看他在做什么,就在这时候,他的脑子居然还有空思考,算起来还是两人第一次靠那么近——
Florent在他耳边小声说:“跑。”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刚刚还几乎要醉倒在地上的法国人突然爆发出极大的力量,瞬间推倒了堵在巷口的混混,拉着mikele向人多的地方狂奔而去。
“停下!”
呼喝声从背后响起,越来越远。酒精激发出的肾上腺素一定还没有消耗完,两人边跑边笑,活像两个疯子。巴黎夜晚冰凉的空气闯进气管,痒得mikele想咳嗽。酸痛的肌肉差一点儿就动不了了,但他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突然就觉得一直跑下去也不错。
florent拉着mikele一路跑到某家面包店的后门,推开脏兮兮的铁门躲进去关门落锁。里面是条走廊,地上堆着些麻袋。
“你怎么知道这里……”
“嘘……”florent连忙捂住mikele的嘴,谨慎地凑到窄窗前张望。
几分钟后,他终于确认没人追上来,松了口气,也不顾墙壁有多脏,嘭地靠上去呼哧喘气儿。
Mikele差点没被他憋死,同样呼呼喘着气,低声咳嗽着,靠在对面的墙上和florent对视。两人因为喝醉了又剧烈运动,衣服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且都是满脸通红而颓废的模样,加上刚刚死里逃生的惊魂未定,看上去面目狰狞,狼狈至极。
看着看着,就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儿的?”
“这家店老板从这里进货从来不锁门,只锁里面那道——我加班路过时看见的。”
“不愧是本地人。”
“见识过今天的阵仗,恭喜你也算个巴黎人了。感觉怎么样?”
Mikele狠狠喘了两口气,笑起来:“她糟透了,但我已经爱上她了。”
酵母、糖粉和面包的香味淡淡地漂浮在空气里,月光从门上的细窗洒进来,在他脸上投下窄窄的一抹。棕色的眼睛因刚刚的奔跑而湿润,又因纯然的喜悦而明亮摄人。
气氛一下子粘稠起来,像舌尖上融化的糖浆。
florent压住胸口轻喘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叫计程车来这里接我们回去?”
“等会儿吧。”mikele说,他向前走了一步。走廊如此狭窄,以至于他几乎贴在了florent身上。
Mikele抓住了他胸前的手。
他们在黑暗的走廊里接吻,月光落在相贴的肌肤上染成了糖霜的颜色。
我真爱他,florent突然漫无边际地想,和他在一起就好。
和他在一起就好,mikele突然毫无根据地想,我真爱他。

8.
后来florent的记忆常常回到那个夜晚,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变质,他们只是两个被所爱之人爱着的幸福鬼。
但现实是mikele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欧洲巡演,而florent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抹去他的痕迹。他扔掉了mikele留下的东西,挂掉了mikele的几个电话;换掉了床单、枕头和沙发套,挂掉了mikele的几个电话;重买了厨具,在公开场合最后拒绝mikele一次,做了一大堆毫无意义毫不理智的事情,然后终于在陌生的家里栖息下来。
直到三年后,他依然会忍不住回忆三年前夜晚的月色,就像他走在街上时,会忍不住观察路边张贴着的明星海报,无意识地搜索熟悉的名字。
但他也知道,分歧从一开始就存在。
Mikele的运气比他自己以为的要好一些。在那家餐厅驻唱的第三个月,他被制作人看中,开始尝试着制作自己的专辑和一系列音乐。在第五个月,他已经开始筹备自己的独立演唱会。第六个月,他辞去了餐厅驻唱的工作,真正走上了歌手与艺术家的道路。
两人的生活便不再位于同一节奏上了。
每天凌晨一点,mikele从演唱会和之后的庆祝聚餐上回来时,florent已经睡下了。他轻手轻脚地洗漱上床,却还睡不着,只能睁着眼到凌晨六点,起来炮制早餐。等到florent七点醒来,他已经倒头便睡,而florent正好吃掉烤好的面包和火腿,出门上班。
晚上florent下班时,mikele还在排练室、录音棚或者演唱会的现场,冰箱里留好了意大利人上午醒来后做的晚餐,florent把它放进微波炉里,一个人安静地吃完。
他们当然有固定的约会时间,但总阴差阳错地错过,又或者完成任务似的去某处吃一顿饭,看一场表演,最后身心疲惫地回到家,后悔前一天做出的选择。有心制造的浪漫最不浪漫,mikele曾经觉得说这话的人是个蠢货,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蠢的是他自己。
Mikele爱喝酒,酒量却不太好。他从演唱会庆功宴上回来,常常就醉醺醺的。Florent不得不半夜醒来,迎接差点醉倒在地上的情人,把他收拾干净扔到床上。直到有一次florent成功误了第二天的重要会议,mikele才收敛了些。
Florent带着mikele去认识自己的朋友,那群友善的金融界精英面对mikele却说不出什么话题来。Mikele不关心华尔街的数字又跳了几跳,他们也说不出几种摇滚唱法的区别。久而久之,两边都对彼此敬而远之,mikele努力想与他们交上朋友,却总是不得要领。
分歧的爆发点是内马尔先生的死。
Florent率先看见了漂浮在水面上的金鱼,他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情人,“mikele,你是不是没有喂内马尔先生?”
“什么?我应该有……”
“他死了。”
“哦……但是我记得……我以为……”
法国男人叹息着,他已经被消磨掉了所有的怒气,“你总是这样。”
“什么?”
“对一切都不在乎,mikele,你只在乎你自己和你的音乐,除此之外呢?少得可怜。”
“florent?我明白内马尔先生对你很重要,但我不接受你这些指控。”
“哈,你不接受!”
“是的,我希望你明白,我很在乎你……也许我们该冷静一段时间。我是说,正好接下来我有一段时间的巡演……”
“也许,”florent说,感到喉咙发紧,但并不后悔,“也许,不止一段时间。”
Mikele没有反驳。
也许两人的感情还没有到灯尽油枯的地步,也许只要两个人各退一步——或者,向着对方各走一步,事情也不会至此。但彼时他们都太疲惫,太厌倦,却又分不清疲惫和厌倦的对象。Mikele仍然会为florent拿好第二天衣服的搭配,甚至会记得帮他把领带翻到正面朝上,以免睡迷糊的某人戴反,但他再也不会在半夜把人从床上拉起来,冲进大街小巷一通狂奔,只为看第二天早上塞纳河畔的日出了。
有什么东西,他说不出是什么,不一样了。
这段感情的收尾则比florent想象的更加简单明了。在被他挂了无数通电话之后,Mikele终于从大陆另一端飞回来,回到他们两人的家——florent当时并不在场,但从后来的情况看mikele一定把这里翻找了一通,带走了最后几件他自己的物品,又在最显眼的位置留下了厚厚的信封。
里面有一叠钱和一行小字:现在,你不必再担心早上起床时被人占用洗手间了。
这就是mikele,连离开的最后一句话,都要在florent的心上小小地刺一下。

9.
Florent坐在吧台边。
这家餐厅在这两年里改造成了餐吧,墙上贴着各式旧海报,最大的一副却是新的,恨不得把每个字母拍到顾客眼睛里面去——“著名歌手Mikelangelo Loconte曾在此驻唱”。现在的驻唱歌手也不知道换了多少轮,歌声黏黏腻腻,和海报上的人相比,糟糕透顶。
Florent抓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看着海报上的人单膝跪地,在聚光灯下向自己伸手。
“你也喜欢Mikelangelo?”吧台清闲无人,酒保与他搭话道,“听说他最近可不好过。”
Florent喉结动了动,“怎么了?”
“他被指控对粉丝性骚扰,吃了一记狠官司。后来判他无罪释放了,但是,嗨,谁还不明白么。”
Florent又一次感到现实的荒谬绝伦。Mikelangelo,那个在确定关系前连他的房门都没踏进过一步的人,竟然被无端指控至此,甚至连法庭的辩护都不能使他从旁观者手中脱罪吗?但他最终只是说,“那真是太遗憾了。”
“可不是?”酒保笑嘻嘻地给他满上酒杯,“就这样,看他演唱会的人还不少呢。今天晚上小半个巴黎的姑娘都跑到那条街上去了。”
Florent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外面暴雨如注,噼啪的雨声倒像是演唱会上的掌声。
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会场的外面。
Mikele曾带他远远来这里看过,向他承诺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在这最大的场馆开演唱会,到时候送他一排一座的“家属票”。Florent不喜欢让过去的回忆纠缠自己,偏偏整座巴黎都是回忆。他呼了口气,绕过场馆往家走去。
他路过会场的后门,那里站了一小群年轻的姑娘,五颜六色的雨伞在黑夜中依然煞是好看。她们兴奋地交谈着,唱着歌,等待mikele出来为她们签名。腾腾的白雾从她们的谈笑间冒出来,使得冬夜有了一丝暖意。有姑娘抱了一大束鲜红欲滴的玫瑰,沾着雨水更加娇艳。
Florent就远远地看着。
Mikele从不让粉丝失望。他打开门,把女孩们唤到屋檐下,一一报以微笑、签名和问候。他的确谨慎了些,双手提着东西举在胸前,不再主动给予拥抱和亲吻,却也从不拒绝。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表达喜爱之情,mikele就认真地听着,间或回应一句感谢,口音几乎全然是个巴黎人了。
雨越下越大,他把女孩子们一个个送走,自己仍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左右看了看。
Florent没有动,雨这么大,他看不见自己。
染了金发的意大利人把礼物送回到里间,重新走了出来。他没有雨伞,也没有避雨的意思,裹了裹身上的皮衣,就这么哈出一口白雾,慢悠悠地走进雨里。雨水立刻毫不留情的浇透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冲花了的妆容顺着眼角淌下来,很快被冲了个干净。
在这样的雨里,谁也认不出他。
Mikele自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并不着急,闲庭信步一般踩着水坑沿街行走。Florent远远跟着他,暗骂自己的行为像个变态。
浑然不知自己被跟踪的mikele在路边一家咖啡厅门口停下,那里还撑着店家来不及收的伞棚,底下摆着折叠椅。Mikele就坐在椅子上,交叉着双腿,低着头静静地发呆。
在几个小时的鼓点、尖叫、掌声与欢呼之后,这样纯净的雨声难能可贵。这让他难得地想起了一些往事,但那又确实是太久之前的事情,记忆也被雨水淋湿了,泡化了,再也捡拾不起来。就像他的呼吸,一开始还能在空气中凝成浅浅的白雾,在这里坐得久了,气管也冻得冰凉,也就不再有白雾冒出来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湿发贴在额头上,发根显出一点点棕色。手指在金属的椅子扶手上敲击着节奏,眼睛却垂着,好像又一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残余的妆容让他更显疲惫,一点点黑色从眼角蜿蜒而下,勾勒出藤蔓一样的线条。水滴从发梢落进脖子,雨水从衣服的缝隙被挤出来,汩汩地流淌,在他身下汇聚成小小的水洼。
面前的雨帘忽然停了下来。
Mikele手指的敲击也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眼前的水洼倒映出黑伞的一角,一双靴子踩着水洼的边缘。
一时间回忆与现实破碎交织成不辨明暗的一片,眼前的景物泛着朦胧的靛蓝,光和影被雨水稀释融化。他忍不住收了收腿,好像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自己,在孤独的雨夜等待将他领回家的人。好像一切的美好和错误都还没发生,好像他还是他,即将与爱人相遇,一同扑进那场瑰丽的梦境。
他抬起头,伞的主人紧张得收紧了手指。
“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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